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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9-05-14     来源:网络资源     标签:

作者简介 李皖 祖籍徐州,著名乐评人。

著有《回到歌唱》《听者有心》《民谣流域》《摇滚1955―1999》《倾听就是歌唱》《李皖的耳朵》《我听到了幸福》等。

我跟薛彭生高中开始同班。

刚认识那会儿,我问他:“你妈姓彭?”忘了他怎么答了,只记得他妈不姓彭。

高一下学期,学校以纪念“五四”为题,向全校征文。

我写了首“长诗”,得了第一名,诗贴在学校橱窗里。

这次征文,让青春期的孩子们显山露水了。

之后得知,许多同学开始写诗,以诗参赛,而不像以往那样写作文。

彭生也是其一,彭生那回写的诗,叫《青春》,不长,特别有力,满是不寻常的句子和似乎迸裂的激情。

我还能记得他字迹的样子,那片纸的样子,估计二十行吧。

那不是当时的高中生能理解的,我看了之后,只有不说话,说不清。

仲海读了他的诗,也读了其他几个人的,说:“我只服薛彭生。

只有他是诗人。

”彭生自己,也这样自识吧。

某日,下午自习课上,他随手写了四行诗,掷过来给我看:还是高一,歌咏会。

在六月份。

有一天,老师把我叫到一边说,班上准备上一个独唱,只上一个独唱,让薛彭生唱。

李老师心细如发,知人、察人、怜爱人。

我那时喜欢唱,平时表现多,唱得还行。

他怕我有什么想法,对我的“才能”大加赞赏,说了不少好话。

“但是,薛彭生的歌唱天赋,是超乎常人的,最能代表咱们班级。

”我对彭生在歌唱上的天赋,一无所感。

倒是李老师提醒我了,帮我发了蒙。

他听过彭生在班级元旦晚会上唱《太行山上》,一曲难忘。

此后,每天放学后,李老师除了排我们的小合唱、二重唱,也专心辅导彭生唱《满江红》。

歌咏会安排在傍晚。

彭生上场时,天已经全黑了。

音响很差。

基本上,当天的演唱类节目,全是“车祸现场”。

但彭生的声音,确实——浑厚有力,是那次歌咏会最响的,全场都能听到。

那之后我注意到,很长一段时间,彭生最爱的歌手(歌唱家),是帕瓦罗蒂。

他唱歌偏紧,有点用力过猛,不为同学所喜。

不过,他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对意大利唱法无师自通的人,腹式呼吸、胸腔共鸣,非常自然。

我后来结识了不少歌唱界的人,发现即便对于专业的歌手,这都还是个坎。

高二,分了文理科。

我和彭生仍在一起,那一年暑假,假期语文作业是办小报。

彭生的小报叫《小草》。

报头漂亮的行书,旁边以潇洒笔墨寥寥几笔勾出一块山石、几片草叶。

假期归来,教室的后墙挂满了小报,我对彭生的《小草》注目良久,心里只有吃惊。

接着一段时间,大家都迷上了书法。

某日密谋后,几个男生趁着夕阳将落,潜至云龙山碑廊拓碑。

彭生是拓碑主力,自学弄会了拓片的全程手艺。

我给他打下手,递墨、递纸、递湿抹布,一番手忙脚乱,做贼心虚……最后拓的一个字,是路边山石上巨大的“忍”字。

天黑得快看不见了,不便再作业,收了手,几步攀至山顶,站在山沿俯瞰万家灯火。

至今还记得那个情景。

那几乎是徐州城入夜唯一的情景。

想到徐州,想到古彭城之夜,我就会想起那个情景。

一大片黑蓝,远处几抹更黑蓝的,是远山,万千灯火,皆依伏在脚下,几个少年站在山顶。

哥几个儿,也包括彭生,喊了几声。

按古人说法,该叫“长啸”吧。

我那时刚读了巴尔扎克《高老头》,觉得这像极了结尾时的那一幕:拉斯蒂涅站在山头,俯瞰着巴黎塞纳河两岸的灯火,气概非凡地喊了一句:“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

”彭生有个窝。

他在家中独占了一个房间,就在邮电局后,那座小院的尽头。

这也成了大家的窝。

几个玩得来的,都喜欢到那儿蹭,多数时候是吹牛,偶尔也干些别的。

我在那儿第一次读到艾略特的《荒原》,在一本《世界文学》上,译者是裘小龙,始知诗歌有此种写法。

第一次通过那台红灯牌收音机、中华牌电唱机,听到合成器——由晶体管发出的,雅尔(Jarre)在紫禁城演奏的,直觉得此声发乎天外,散发至宇宙洪荒。

这是第一次、唯一的、这样的一个印象,那么辽阔、无限、没边没沿的寂寥空无,只这一次,觉得世间有一种声音,超出了人世、生命、星球、太阳系,没着没落地,在宇宙间激荡……又有一阵子,大家迷上了画画,彭生是师父,彭生的窝是画室。

一天傍晚,在淮海路新华书店买过了书,我蹩进了邮电局小院。

夕阳斜进窗子,几个伙计正在写生,面对着墙上的一张葡萄静物照。

郝佳、红卫、王利、彭生……郝佳好像在画自己的手,右手画着左手……我从那以后,再没碰过绘画,见识到了。

那时彭生常提到的绘画至交是王竞。

我见过他们贴在学校橱窗中的画,此前还不觉得怎么样,以为自己再努力努力,或也能达成。

等同一班共聚多时,见识日多,我才看清楚他们,也明白了自己。

少年初心,一切都在萌发中,天地万物骤然开阔,像打开了一扇扇秘密的门。

我们常走在校园里谈刚念的诗、刚读的小说、刚看的电影。

电影这种艺术让我们感到,小说和绘画,或许都正在遭遇巨变,电影才是那未来的艺术。

而彭生的见解,每每让我有忽开新境之感。

《人生》——先是路遥小说,然后,是吴天明的电影——轰动了。

那几天,操场里来来回回,我们长谈的话题,便围绕着这部电影。

彭生说《人生》并非什么佳作,并举出许多的分析,说这部电影的不是。

如镜头之间光影的跳,如绿扑扑田野场景的闹。

他举了一部外国电影为例,说其光线、色彩、剪辑如何之精妙;说导演为了色调和谐,为了表现主人公的心理世界,把房屋、土地、河流,统统都染上了颜色。

蒙太奇、长镜头、淡入、淡出……我最早是从这里,知道了这些电影术语,在一个展开来的新世界,一步步走向更深。

差不多二十年后,我通过影碟观看了塔科夫斯基《乡愁》,意识到彭生当年所讲,将房屋、土地、河流都涂上颜色的,是这一部电影。

1985年元旦,中学最后一次新年晚会。

大家都已年届十八,少年心气越发激荡蓬勃桀骜,而彭生尤甚。

我试图说动他给晚会的舞台画个画;另外作一首诗给同学们,代表班级作为晚会主题词。

他一直都没答应。

对群体的认同,不像是从前了。

彭生好像尤其有自由的意识,对不认同的,就是不认同,绝不屑为乌合之事。

直到1984年最后一天的中午,晚会眼看着要开始,彭生走到黑板前,信手拿起一根红粉笔,开始画。

牛年生肖票刚刚发行,他就以这个为摹本,画一头牛。

大约一堂课工夫,一头昂首挺胸、眼望南天、似在嘶吼状的壮牛,已横立在面前,满满登登铺了一黑板。

当时我刚有点近视,新配了眼镜,时戴时不戴。

站在教室后头看这头牛,戴上眼镜,那些筋肉、骨骼仿佛鼓凸活现,似乎成了立体的,全有了质感。

几十分钟后,晚会开始前一刻,他的诗作也出来了。

我还记得这诗的最后几句:这是当年我们的毕业歌——就要告别,就要四散去,似没有一分留恋,只渴望着要出去,要走出。

但是它有一种达观,也是一种命定:不管四散到哪里去,头顶还是这太阳,脚下也还是这土地。

高考后,我去了复旦,彭生去了南大。

信纸纷飞,一时把我们埋在书桌上。

比起大多数其他同学,彭生的信不多,也不长,多谈及诗社和他的中文系,用那种我极为熟悉的“圣人蛋”语气。

寒假暑期归来,同届的、同班的,同学相聚,每次都像新武林大会——好友多日不见,再见面大家都长了新本事,刮目相看,不服来战……一时间翻翻滚滚。

缠斗得最激烈的、盛事中的盛事,当属围棋争霸和吉他比试。

围棋下到了最后,只剩下彭生和郝佳。

这二人从夜晚战到清晨,彭生从平手棋,到授一子、授二子、授三子,竟一直授到六子,这郝佳仍是战他不过。

我以为郝佳是负了急,自乱了阵脚。

要说这郝佳可是人精,《少林寺》看罢便会鲤鱼打挺,学个杜丘冬人几可乱线届高考摘了江苏省外语类探花。

再不济也不至于让彭生授六子。

棋罢斗琴,郝佳、仲海……再次败下阵来,他们在北京见了世面,组了乐队,乃至成了校园风云人物。

彭生有一双铁勾般抓人手疼的大手,用这双手,他从琴盲起步,两个月,居然硬生生将一首《爱的罗曼斯》收拾得玉润珠圆。

又过一学期,琴手们奉为至高段位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彭生说他练成了!

“阿尔罕布拉宫?练成了?连滚带爬可不能算!

”这完全不可能嘛!

见我们没一个信,这厮拿过琴来,琶音、大轮指、把位切换……密集的音粒吹卷起阿拉伯的夜与昼,如风、如光、如时光般的繁复手法,彭生竟似顺手拈来,毫不费力。

这之后,便很少见面。

大学毕业我去了武汉,进报社做了一名记者。

彭生兜兜转转、曲曲折折,似乎总没个固定的去处,总没个固定的工作。

先在徐州一家国有广告公司。

不几年离职,去广州、北京、上海……在美国康明斯公司任过职,又跳槽至日本电通广告公司。

终于稳住身形,在上海,还是做广告,似乎很成功——办了一家自己的广告公司,还开了一间印刷厂。

新千年后,我到上海“考察”报业,结识代理晨报广告的某广告商,居然认得彭生,提起彭生两眼放光,连呼“大神”,说在广告思想和创意上,那可是“上海滩教父级的人物”,据他说,有多家著名客户的诸多品牌,其幕后的传奇推手,是彭生。

那一年,我携妻挈子,回乡探亲。

大年初三晚上,彭生微醺了来看我。

他还单吊着,还是那个模样,白净且英气勃勃。

在院子里见到我儿和外甥,弄清和我的关系,非要给压岁钱,手拿出一叠百元钞,追得两个小学生满院跑。

延引至屋内,我问他为什么还不娶妻。

彭生说:“尚未立业啊,怎娶妻?”2009年轰动我们班的大事是彭生终于大婚,新娘是“80后”上海姑娘丽娜。

婚后不久,诞下一子;又三年,再诞下一子。

居家便有了居家的安定,彭生从德国定做了一把琴,说要将吉他再捡起。

北方佳木,祖传手艺,德国工匠,手工打造——某一天,班群里的话题是“彭生弹吉他”。

视频中,彭生一边不时伸出手去抚弄幼儿,一边还将那高难度曲目,用这名琴随意拨弄,那英俊倜傥白净青春的模样,竟似岁月把他漏了网。

我和郝佳,此时算是很见了些音乐界的世面,但看了彭生的技艺,叹为观止,仍只有拜服。

此后,彭生一边继续经营着他的广告公司和印刷厂,一边又建起了酒窑,专营法国葡萄酒,尤推崇波尔多和勃艮第。

2018年岁末,武汉大雪。

1月5日,接严徐文电话,说彭生肺癌晚期,已经五年,“这次不在上海就医,在徐州住院,可能是不行了。

”7日上午,再接郝佳微信,说正赶往徐州去。

我说过两天去。

晚8时,郝佳微信:“彭生已经走了。

”彭生五年前即知自己患了肺癌,两年前癌症恶化,但他自始至终,未让同学们看出一点异样。

从头至尾,所谈所感,其言行、态度、姿势,一直不变。

而且,他好像依然年轻着,翩翩美少年,仍似当年模样。

我们私下里常感慨,这班上最帅的男生,似乎懂得青春永驻之术。

所以,当彭生的病情传来,无一人不感到难以置信。

那几天,天南海北,高中的和大学的,同学们坐高铁、乘动车、赶飞机,纷纷奔往徐州,以见他最后一面。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彭生当时的心愿,是除了家人,什么人都不告诉。

拒绝探望、不受慰问,甚至不行徐州规矩,不设灵棚、不收纸钱、不作告别,只等待火化、入了土,再通告他的同学和朋友们,方便时或到他的墓前一别。

只因最后一刻,妻子抱了最后的幻想,最后一刻,以为同学、朋友的相见、激励,或会让他活下去,因而告诉了来往最密切的三五好友。

消息因此散出去。

据彭生的妹妹讲,虽已病重,彭生仍坚持与家人一起进餐。

“那是一家人相聚的时刻,他会讲很多话,甚至会故意激起争论。

这时的我已能读懂他了,其实他需要的不是辩论而是倾听,不是争个对错,而是得到认同。

”“他之于尘世,因为走进而了解,因为了解而热爱,因为热爱而痛苦。

思想的丰富,这于禀性执拗的他则是不幸的,他常对不平之事,如困兽般愤慨、呐喊和挣扎。

”此时,这个一贯坚持己见,分歧时绝不留余地,“必是一剑杀死”的哥哥,在妹妹的眼睛里呈现出了他“那孩子般率真”的面容。

弥留之际,彭生呼吸愈短,精力渐无,身上的力气,只够轮流半睁开一只眼。

他不让他的老母亲离开。

生怕老母亲一离开,同学们就把钱礼留下。

没一个人不感到突然。

九天前,郝佳与彭生新开了一个棋局,还挂在网络上。

白授七子棋,双方共下了四手。

彭生离去第三日,11时12分,棋局落秤,判白方超时告负。

“少年驾鹤西去,天才从此隐形。

”听闻彭生去世的噩耗,这句话涌上我脑海,脱口而出。

我的意思是说,说着彭生这些事,知道的自知其真,不知道的只当是传说,再也无从去找他对证。

天才之不可思议的形迹,已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彭生是天才。

他是我见过的天才中,最像是天才的。

年少早慧,横空出世,琴棋书画,诗词文章,做什么都好,索性什么都不做。

和他妹妹一样,彭生幼时也得了小儿麻痹症。

只是留下的残疾不大:左腿比右腿短3.5厘米。

若非深知多年,若非见他奔跑,谁也不会知道他有这个隐疾。

一抬头间,彭生故去已近一月。

年关如过关,诸事纷纷扬扬,每日碌碌。

年二十八九,值最后两个夜班。

报社办公楼已空,一件紧迫着一件的繁琐事,终于落定、清空。

在偶尔飞来一两张大样的办公桌上,我将这纪念文字,渐渐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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