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每当看到港中的军舰鸣笛起锚、看到水兵们列队行进步履整齐军歌嘹亮、齐刷刷的板寸下坚定的目光,退役海军军官百夫长就会想起自己一个人笨拙地提着个大号旅行箱去大连舰艇学院报道的那个炎热潮湿的早晨。
请原谅我赤果果无耻地抄袭了马尔克斯,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情感。
我观察这个问题有段时间了,感觉一直没有出现有分量的答案。
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多说什么,都过去了,但是今晚偶然翻到这个题目,不觉如鲠在喉,还是说说吧。
需要提前说明的是,每个人的体会是不一样的,大家随意。
首先,军舰种类繁多,各种军舰上的体验是不一样甚至差别很大的。
比如潜艇和水面舰艇、辅助船与战斗舰艇、1-2百吨规模的小型舰艇和数千吨的大中型舰艇。
一般来说,一般,辅助船比战斗舰艇生活条件要好一些,大舰比小型舰艇要舒适一些。
但是,各有各的苦处。
像导弹快艇、老式猎潜艇这样的,吨位小,抗风浪能力差,舰上空间狭小,携带油水量小,相同海况下颠簸、倾斜程度更大一些。
而且小艇动力大多是高速柴油机,柴油燃烧极不充分,整个内舱中充斥着半生不熟的废油气味,那种气味,没经历过的我也不指望能理解,不晕船的也能吐了。
小艇的一个特点是腿短,所以如果长途旅行就会一站站的停过去。
比如从威海到海南,航行计划就会是,航行两三天后到连云港靠一夜,再航行两三天到舟山靠一夜码头,如此这般,艇员好歹能休息一下。
数千吨的大型战斗舰艇,空间大一些,油水相对充足一些,抗风浪能力强很多,晃的幅度比小艇要好很多,柴燃联合动力,油烟味也轻很多,生活条件要好些。
但是,大舰出远海多,亚丁湾、海参崴、环球,连续航行几个月甚至六个月不靠码头,对舰员的体力是极大的考验。
就性质而言,水面战斗舰艇上的空间分两类:工作舱室–战位和生活舱室–睡觉休息的地方。
舰上的工作方式也可以分为两类:当战斗警报或者其他需要的情况时,全员都在自己的战位上,操舵兵在驾驶室操舵,炮手在炮位待命开炮……;当正常航行状态时,比如连续数月大洋航行时,全舰1/3–1/2的舰员在战位工作,其他人休息,一天24小时分三更倒班。
在舰上服役要克服的第一关是:由于舰船颠簸摇晃导致的晕船。
舰艇的摇晃分横摇、纵摇和整体的上下颠簸,当然实际情况肯定是三者的叠加。
网上有一段视频,军舰在大风浪中航行,整个舰首被扑面而来的大浪吞没,浪头从舰首一下打到舰桥驾驶室的前窗上,可以搜来看看感受一下。
据我的观察,5-8%的人天生不晕船,多大的风浪怎么晃也不晕;5-8%的人天生晕船并且怎么适应也适应不过来,永远是稍有风浪就吐得一塌糊涂;剩下的大多数都是一开始晕,经过一段时间的航行适应后就习惯了不晕了,但是这样的人碰上极端恶劣海况,也会有相当多的人晕。
而习惯了的人如果长时间不出海,猛一出海又会晕船,再从头适应。
我有时候想,这就像酒量,有的人天生能喝,有的人天生滴酒不沾,大多数人可以练出来。
至于我,我是大多数中的一员,但是我闻不得机舱油烟味,一闻就会吐。
我前面说过,在近海,大舰比小艇晃得轻很多,小艇上更难过,但是大舰出了远海碰上恶劣海况,那真不是近海能比的。
晕船是种什么感受?恶心、呕吐、头晕脑胀,一言不发两眼发直四肢无力五谷不分六神无主七上八下十分难受……最常见的是呕吐,整个腹腔翻江倒海一样的感受,吐完黄的食物吐绿的胆汁,吐完绿的再吐会看到有红色的血丝,肚子里空了仍然想吐。
我曾经亲眼看到舰上的耗子瘫在甲板上抽搐、呕吐。
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水面舰艇普遍注重防鼠工作,靠码头时加装防鼠板,舰上就再也看不到耗子了。
最辛苦的是值更的弟兄们,有人在战位旁放个桶,想吐一歪头就吐,吐两口再继续盯着海面或者仪表盘或者显示屏什么的。
《拯救大兵瑞恩》开始有个细节,登陆艇在海中颠簸,许多士兵在呕吐,军士长一边看着大家吐一边若无其事淡定地吃着罐头还是巧克力的。
我看到这段时微笑了……吃。
一般执行任务出海时舰上的伙食会比平常好些。
要保证每天摄入多少多少大卡热量、多少蛋白质等等。
舰员都是小伙子,正是好饭量的时候,每顿饭都是荤多素少,所以头几天大家都甩开腮帮子猛吃。
但是,两三个星期以后,人疲劳了,食欲自然就下降了,而且都是冰库里的东西。
每顿看着各种各样变着花样做出来的一桌子动物尸体,无论如何就是不想吃了,这时候最爱的是绿叶菜、生菜、拍黄瓜之类的。
南沙守礁部队也是这样,在南沙白菜小油菜什么的比海参鲍鱼更受欢迎。
这时候有经验的后勤助理就会每人每餐发一个易拉罐,部队后勤自制的百分百原汁番茄汁或者蔬菜汁之类的东西,必须喝掉,这是任务,确实管用,既开胃又保证每天的维生素摄入。
住。
比较起来,90年代早期之前的老式舰艇上住宿条件实在是不太好。
舱室小、通风差、夏天没有空调热得像蒸笼,名副其实的蒸笼。
大家可以去找个老电影《海魂》,赵丹等人演的,在千吨级老式护卫舰上实景拍摄的。
那里面有很多内舱场景,仔细看,三层老式帆布吊铺,比卧铺车厢高度低很多,老式舰艇住舱差不多都这样。
我睡中铺时,横滚进去,感觉肚皮快贴到上层帆布了。
夏天时热得实在睡不着,我偷偷跑到上甲板没人的犄角旮旯去打地铺,结果两天重感冒转肺炎了。
老式舰艇还有一样,淡水少,每人每天定量。
结果就是,我练出了一项技能,大半脸盆水就能打肥皂洗个澡。
后来的新型舰艇好多了,设计理念进步了,休息好也是战斗力。
空调也装上了,住舱空间也大些了,淡水也多了。
每当看到这些,我都很感慨,没赶上好时候啊。
行。
舰上的走动有规矩。
向舰首方向走要走右舷,反之左舷,就是逆时针运动。
最重要的,舰上通道狭小、楼梯又陡又窄、到处都是铁器,再碰上舰艇摇晃、甲板湿滑,再赶上紧急情况战斗警报,走起来一定要留神,抓住扶手再走。
我们当学员实习时,队干总是用个反例教育警示我们。
我们前好几期的一个学员,顺舷梯下行时一不小心从上层甲板摔了下来把小弟弟摔断了,也不知道后来还能不能幸福,思之不寒而栗。
舰上生活,不值更没任务不睡觉时有娱乐活动吗?有。
如果晚上值更,第二天可以补休。
不值更的舰员,正课时间需要保养维护自己执掌的设备、技能训练、理论学习等等。
业余时间,比如晚饭后,可以打打扑克、看看书、下棋、乐器、打单机版的游戏什么的。
但是不能没有节制,要遵守作息制度。
我见过一个战士,喜欢书法,天天临帖《九成宫》。
还有一个喜欢弹吉他。
而我喜欢看书,我曾经带了一套《红楼梦》,两个月时间一字一句精读了一遍,确实看出了很多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
还曾经把《史记》中的本纪、世家部分翻看了一遍。
如果你换个思路,难得有这么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静下心来干点什么事也不错。
如果你每天能保证两个小时安心干点事,积跬步而至千里,也很好了。
长时间的海上生活,对人的身心影响是很大的。
贵乎上有个题目从生理上说明了,长时间乘坐火车汽车会使人疲惫。
舰上生活更是如此,更何况还有职责在肩。
前两天看新闻,中国在吉布提建后勤保障基地,我们动手晚了,这个事情太迫切了,美国海军听说我们6个月了才靠码头都一脸惊讶。
记得我们实习时第一次远航,一个多月才靠码头,看到陆地时我们都很兴奋,船一靠上,我们所有的学员都跑到了码头上,就在码头上来回走、散步。
大家就是想找找脚踏实地的感觉。
最初一两天,走在路上感觉大地在晃动,在船上反而是平的。
长时间的航行使人疲劳、身心俱疲。
当你感觉极其累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没错,会想家。
我曾经以为我非常坚强,我十八岁上军校谢绝了父母送我的好意,自己一个人去了大连。
我和同学在大雪中跑到北大桥下面去冬泳。
我曾经一边吐得七荤八素一边死盯着雷达。
可是有一次,我这么个年轻的中尉,拖着极度疲惫的身躯,头一挨到枕头就睡了过去,居然梦到了我家中的父母,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不会这样的,醒来时不禁一阵惆怅,但是立刻又精神振作起来,新的一天在等着我。
某次任务,半夜四点起航。
我们三点起床,甲板上水兵们紧张地忙碌着,没有人说话,我站在上层甲板上,周围万籁寂静,机舱主机暖机发出规律的“蓬蓬蓬蓬”的声音,隐约可以听见电台校波杂乱的电流声,抬头仰望繁星点点,远处海面漆黑一片,一点渔火也没有,刺骨的海风呼啸而过,再看看一言不发紧张忙碌整装待发的战士们,我突然想起了一首诗: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还有一次,太平洋上,我们遇上了恶劣天气。
狂风暴雨,数千吨的军舰感觉就像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在随着波涛摇晃,厚重的乌云就像锅盖一样笼罩着孤舟,不时就有一个大浪从船头打到舰桥首楼驾驶室的前窗玻璃上,把整个舰首埋进波涛中,当时我的感觉就像是我们到了世界的尽头,整个世界就剩下了我们这一船人了。
那种惊心动魄的心境,没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
夜深了,在军舰上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想说的很多,说不尽呐。
都过去了,此刻回想起来,逝去的青春、奔涌的热血,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又都浮现在脑海。
现在,我又成了一介平民,过着朝九晚五一地鸡毛琐碎而平淡的生活,如同契诃夫笔下最卑微的十四等小文官。
我很幸运,能有这么一段给我的性格注入铁质与钙质的人生经历。
也许将来某一天,我的女儿会问我,你年轻时都干过些什么?我可以微笑着告诉她,我没有虚度青春,我还是曾经热血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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