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师傅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
唯一要考虑的,是刀够不够快。
当我把这话转述给阿锋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光。
那是我说不清的东西,但我知道,他找到了他想要的。
我觉得师傅说的话不全对,但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就像十年前父亲发狂般撕碎我的旧书,怒声问我:“你到底要不要学武?不学武,将来你怎么守住这偌大的家业?”我不知道怎么反驳,所以在他砸烂我的棋盘之前,我说:“我喜欢刀!”所以我被送到了大漠,拜了天下第二刀为师。
如果换成阿锋,他若觉得我师傅说得不对,他也不会反驳。
因为他知道没有意义,阿锋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不喜欢练武,我也不喜欢刀,我喜欢提笔赋诗的夜、骑驴吹笛的春、院里沐风的弦琴,和会跳舞的姑娘。
但阿锋喜欢。
他看手中刀的眼神,跟我表哥偷看丫鬟洗澡时的眼神一样炙热。
为什么我对这个眼神印象特别深刻?因为表哥当时也带上了我。
那年表哥十二岁,我十岁。
父亲揍我们用的竹条,比我的人还要长。
可师傅不肯教他。
阿锋千里迢迢一个人跋涉到大漠,在师傅门前跪了七天七夜,但师傅就是不肯收他。
师傅说,心思太重,持刀难正。
刀不正,则大势难成。
刀无大势,则入鬼道矣。
师傅叽里呱啦说了很多,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阿锋没有钱,交不出一千两金子。
当年父亲带我来大漠时,师傅说了更多不肯收我的理由,但我父亲用一千两金子让他闭了嘴。
金子是个好东西,可以让师傅吃肉喝酒玩女人,可以让他鲜衣怒马扮豪客,可以让天下第二刀尽心教导一个无心学武的人。
阿锋太喜欢练武,太喜欢刀。
当我第七天给他送馒头的时候,我劝他:“回去吧,阿锋。
我师傅心如铁石,你就是跪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教你的。
”阿锋突然趴在我面前,五体投地的那种趴,他全身都贴着沙子,唯有一个头竭力扬起凝视着我,活像一只濒死的鱼儿在沙漠中挣扎求水。
他的声音因为身体虚弱,沙哑得如同黄沙:“你教我。
”我吓了一跳,我想说不行我哪里会教人,我想说我自己都不想学……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神,那种希冀又绝望、那种淡漠又渴求,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如果拒绝了,他真的会死。
阿锋自己搭了一个小木屋,一开始就搭在师傅院前。
有一天师傅教我练刀时,随手一抖,晃出一团美丽的刀花,如阵雨点落梨花。
梨花落尽后,木屋支离破碎。
只剩一条条木板如花瓣整齐绽开,花心是愣怔原地一动不动的阿锋。
“抱歉,手抖了。
”师傅跟阿锋道着歉,可他的眼中仍是淡漠如铁。
我很担心,我以为阿锋吓傻了。
但事实证明我错了,阿锋眼神狂热,仍陷在那朵眩目刀花中。
事实证明师傅也错了。
一个眼里只有刀的人,怎么能用刀去拒绝他?阿锋很快又搭了一个小木屋,这次搭在师傅的院子后面,大约百步的距离。
木屋里简单得只有一张木床。
我每天给他送一些吃的,虽然我不能像我父亲一样随意丢出一千两金子来让师傅收下他,但养一个人的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两个馒头,一文钱。
一碗面,两文钱。
一碗茶,一文钱。
”阿锋总絮絮叨叨的算账,他说:“我会还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我,异常认真。
我不懂这些小消费的价格,但我也知道,一碗送到沙漠里的茶,价格何止会翻十倍?况且我喝的茶怎么可能是一文钱一碗那种,从师傅每次肉痛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
但这些话我永远不会说。
对阿锋来说,几百文钱和几百两银子没什么区别,都是他很难还起的数字。
我更清楚的是,他会还的。
每天晚上,我都会把当天师傅教的刀法演给阿锋看,转述师傅说的每一句话。
不评价不质疑不崇拜,我把师傅教的一切,还原给阿锋,不加一点自己的主观看法。
因为我知道,我教不了阿锋,我不能影响他。
我跟阿锋成了朋友。
彼此唯一的朋友。
我太有钱,所以我没有朋友。
阿锋太穷,所以他更没有朋友。
阿锋进境很快,我一个白天学会的东西,他两个时辰就学会了。
大漠的黑夜很冷,他拔刀夜舞,似能切割寒风。
阿锋问我:“你不是左撇子,为什么一直用左手练刀?”我很认真的告诉他:“我的右手是用来写字、用来抚琴、用来落子的。
”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写字、没有抚琴、没有落子,可至少,我为自己保留了一半的生活。
我这样安慰自己。
阿锋很认真的跟我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看书就看书,想写诗就写诗。
等我练成刀法后,你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当时很感动。
我觉得我可以反驳父亲,反驳师傅了。
可是我忘了,这句话仍是在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需要用刀来保证。
尽管是另一个人的刀。
师傅是天下第二刀,威名赫赫。
这意味着,麻烦也不会太少。
虚名累人,虚名也吸引人。
经常会有人跋涉而至,请师傅指教。
师傅来者不拒,他很负责的“指教”每一个来挑战的武者——留下他们的一根手指,大拇指。
这意味着,来请师傅指教的刀客,从此都再拿不住刀。
手指串在一起,挂在院门前,像一串串的辣椒,在黄沙里风干。
但刀客们还是不曾间歇,每个月都会来一个挑战的刀客,前赴后继,只为留下自己的大拇指、与拔刀的梦。
看着一张张弃刀后悲痛欲绝的脸,我很不理解刀客们的狂热,更不理解既然他们如此爱刀,又为何不珍惜自己拿刀的可能。
阿锋似乎很理解。
每个月初一,师傅“指教”的日子,他都会早早蹲在院前最大的白杨树旁,注视着每一个前来挑战的刀客,从他们走路的姿势看起,不放过任何细节。
我从没看过师傅出第二刀。
每次有刀客千里跋涉而来,风尘仆仆、黄沙遮面,师傅出门,拔刀,归鞘,转身。
只剩一根跌落的手指、一柄无人拿捏的刀。
我的工作就是默默上前,把手指捡起,加到院门前的指串中。
有一天我问师傅:“师傅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只是天下第二刀?天下第一是谁?”师傅归刀入鞘,一脸落寞地说,天下第一还没有出生。
我撇了撇嘴,真……臭屁啊。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确想象不出还有谁能打得过我师傅。
倘若师傅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天下第一,那么全天下的人也就只能争夺第三了。
后来有一天,师傅说:“老子累了,以后每月初一,就你去应付吧。
跟老子学了这么久,你也该起点作用了。
”我暗暗撇嘴,你每次去绿洲城里最大的青楼玩最红的姑娘,不都是我出的钱?现在说我没作用了,找我要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啊?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从我拿上刀的那天起,我就没有拒绝拔刀的理由。
但我不想切别人的大拇指,因为我总觉得,摧毁一个人的梦想,实在是太过残忍。
阿锋问我:“如果不切掉他们的大拇指,你知道会有多少人来挑战吗?”不等我回答,阿锋又问:“你知道全天下用刀的武者有多少人吗?但凡用刀的,谁肯屈居第三?”不等我回答,阿锋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每个月初一,我替你去应付吧。
”当我转达师傅的时候,师傅撇了撇嘴,“随便他。
死了可别怨老子。
”阿锋开始了“指教”生活,每个月守在院门前等人拔刀。
每一个跋涉来此的刀客都勃然大怒,即便是天下第二刀,又如何能用一个黄口小儿侮辱他们?他们或者义愤填膺,或者破口大骂,或者冷嘲热讽。
然而阿锋拔刀的时候,他们都闭了嘴。
与师傅亲自出手的结果一样,没有一个刀客能进得了院门。
唯一不一样的是,阿锋会留下他们两根手指,两只手的大拇指。
因为阿锋知道,有的人左手用刀也用得很好。
比如我。
既然赌上全部来挑战,就要有输掉全部的觉悟。
阿锋啃着馒头,平静的跟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
我曾以为日子就将永远这么继续下去。
我将永远与刀为伍,以黄沙为伴。
生活里永远只有两个人,阿锋和师傅。
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提笔赋诗的夜、骑驴吹笛的春、院里沐风的弦琴,和,和什么来着?对了,会跳舞的姑娘,我记得她叫小柔。
我记得我抚琴时她翩翩起舞,我记得我看她时候她羞赧一笑。
黄沙砥砺了我的皮肤、我的心,却让有些记忆更加清晰。
我已学刀十五年,父亲似乎也遗忘了我。
直到有一天,阿锋要进院门,手握长刀。
刀是之前无数刀客留下的其中一柄,毫无特色,样式普通。
阿锋从不进师傅的院子,师傅也从来吝啬看他一眼。
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只通过我来中转意见。
我立在门口,不肯稍让。
阿锋只是看着我,目光坚定得没有一丝波澜。
“给老子滚开,老子什么时候需要人帮忙守门了?”师傅大步走出来,第一次看了阿锋一眼:“不过你还没资格进老子的院子。
”阿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后退了几步,退到院门前,之前所有挑战者站的地方。
我没有理由再阻止,正像他说的,但凡用刀的,谁肯屈居第三?更何况他是阿锋,他爱刀如命。
我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师傅决战,这场可能决定天下第一刀归属的决战,目击者只有我一个人。
师傅拔刀,他的刀快似奔雷,狂如黄沙,只一霎光芒,就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晴空惊雷,谁人能闪?漫天黄沙,谁人能逃?我的目光在刀光中沉陷、陶醉,却在另一道刀光中惊醒。
阿锋拔刀。
那是无数个寒夜里闪烁出来的微光,夭矫如电,辗转间已撕裂风沙。
我上前抱住师傅,阿锋的刀插在他胸口。
我不难过,这是拿刀那一刻起就要准备面对的命运。
师傅终究是老了,老了又偏不服老,还整天吃肉喝酒玩女人,这不是活该去死吗?我不难过,这个老东西这些年花了我多少银子?我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块很重要的地方,突然没有了。
空落落的,有一点点的难受。
“老子都要死了,你就不能给个笑脸?跟老子学刀有这么苦大仇深?既然你不愿意……”师傅看着我,一脸的嫌弃:“老子的刀还是传给你,你就给老子苦一辈子脸吧!”他老小孩一样开心笑了。
我气急了,抱着他,嘲笑他:“你不是说这世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你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吗?现在还有脸说这个话吗?”“蠢货!”师傅挣扎着呸了一声,“老子这不是用刀解决了自己吗?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死去,到死都没有再看阿锋一眼,到死都得意着我的无话反驳。
阿锋始终不动,闭目回味这一战。
从天亮到天黑。
师傅曾说,天下第一刀还没有出生呢。
但是他错了。
天下第一刀,出生,并且长成了。
长夜漫漫,我坐于师傅灵前,一言不发。
师傅没有妻儿,只有刀。
师傅没有亲人,只有我。
十五年来,我第一次没有陪阿锋练刀。
以后也不会再有。
用刀者死于刀,虽然师傅死得其所,但毕竟杀他的人是阿锋,让我连报仇的方向都没有。
他没有切我师傅的手指,他知道那样我会跟他拼命。
阿锋很了解我,他不会给我拼命的理由。
阿锋睁开眼睛,似乎黑夜生电。
他第一次走进院子里,到师傅的灵前上了香,很认真的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他看着我:“我想要漫磋嗟。
”阿锋很认真地看着我:“我需要一把好刀,只有它配的上我。
”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刀。
师傅说,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斩断情丝之刀,必然是最快最利之刀。
阿锋说得很认真。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
的确,天下第一刀客,只有天下第一名刀来配。
我把漫磋嗟丢了给他,转身就走,也把这大漠黄沙里最有名的院子留给了他。
老头子,你很失望吧?你不肯教阿锋,我却去教。
你要我守门,我却让阿锋去。
你把刀留给我,我却让给了阿锋。
你要是生气,就爬起来骂我啊?我给你包下绿洲城里最红的十个姑娘,让你嫖十天十夜。
谁让你那么容易就死了?谁还会在乎一个死人生不生气啊?谁在乎呢?我本就不喜欢练武,不喜欢刀。
我本就只喜欢提笔赋诗的夜、骑驴吹笛的春、院里沐风的弦琴,和会跳舞的姑娘。
我忽然很想小柔。
隔乡万里,终见归期。
十里繁华,锦绣江南。
我的家在江南最豪华的大院,高楼深院,飞檐斗角。
我回来时,高朋满座,贵客盈门。
父亲拉着我的手,自豪宣布:“这是我的儿子,跟天下第二学刀十五年,今日出师归家!”有人问:“令师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何只肯自称天下第二呢?”我正想把老头子臭屁的回答原搬出来,父亲已经更臭屁的回答:“因为他杀人从来不用第二刀!”全场惊呼,沸反盈天。
不少贵妇少女激动得脸色通红,我却没有看到小柔的面容。
我按最无可挑剔的礼仪微笑致意,自矜点头。
我练刀十五年,小柔等了我十五年。
家里迫她嫁人,她抵死不从。
她说她始终记得我的琴声,在每个午夜梦回时响起。
始终留着我给她写的情诗,临摹了一遍又一遍。
江南第一美人,追求者如过江之鲫。
但在我回来之后,全都销声匿迹。
因为全江南都知道,我师傅杀人从来不用第二刀,而我学刀十五年。
即使是江南最豪富的家业,天下第二的传人,也足以守住。
既是是江南最美的美人,天下第二的传人,也足有资格拥有。
老头子留给我的东西,真的不少。
但杀人不用第二刀的人被人杀了。
尽管绿洲里,还流传着他的风流名。
尽管江湖中,还飘扬着他的英雄气。
没人知道。
因为很久以前就没人见过师傅了,所有挑战的刀客都停在了阿锋刀前。
堂堂天下第二,死了和活着,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从不说这件事,久而久之,我竟也以为他还活着在了。
有时候我真想丢个几百两黄金在他面前,让他屁颠屁颠跑过来,谄媚地给我捏肩捶腿。
我要让江南八大名妓,挨个儿的给他跳艳舞。
然而师傅活着的时候就从不肯走出大漠,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我不难过,我抓着小柔的手细细研墨。
在花前月下,铺一张宣纸,我手执狼毫,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字——刀。
刀,刀,刀。
看到小柔诧异的眼神,我才意识到自己煞了风景。
我竟没有写出温柔的诗篇,我竟没有填下动人的词曲。
练刀十五年。
我从来不喜欢刀。
但我好像已经忘不了。
师傅在阴间,可有宝刀供舞?阿锋在大漠,又割下了几根手指?我想起以前有一晚,练刀结束之后,阿锋拔刀四顾,他对我说,有一天全江湖都会在他的刀光下失色。
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天下第二刀已死,这消息突然传遍江湖。
有刀客前去挑战,却发现人去楼空。
院子里空留一张灵牌。
我得知后很生气,我从来没有这么生阿锋的气。
他拿了漫磋嗟,继承了老头的院子,却没有给他守灵三年。
我抬头看天,星光闪烁,好像阿锋的刀光。
我仿佛听到他说,天下第一刀,怎么能停在大漠,怎么能不去闪耀江湖。
我不知如何反驳。
不久之后。
有一个年轻人持刀闯入江湖,一刀斩巨枭,一刀破少林,转武当、战青城,偌大武林,几无一合之敌。
整个江湖都在传颂他的威名,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号为天下第一刀。
而他手中所持,正是漫磋嗟。
老头曾说,他只有一个徒弟。
人们都知道,天下第二刀只收过一个徒弟。
如果阿锋是那个徒弟,那么我呢?在阿锋名动江湖之后,我岂不是最可笑的冒牌货?我是江南最豪富家族的少主,我学刀归来,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这是师傅的威名,留给我的自由。
我可以写诗,可以抚琴,可以落子。
可以,娶小柔。
江南第一美人,江小柔。
父亲神色焦虑,亲友忧心忡忡。
但他们都不知道,我真的不在乎。
婚期如约而至,农历二月初六,宜入宅、嫁娶、开光、祈福、求嗣。
江南首富之家的少主,迎娶江南第一美人,这样的婚礼,无疑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武林名宿,江湖豪杰,商家巨贾,达官显贵,云集于此。
是夜,月明星朗。
大红蜡烛照得全府有如白昼。
满城着红,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我新郎官服英姿挺拔,小柔凤冠霞帔窈窕动人。
正要拜堂之际,忽有一声传来,“江南第一美人,岂能嫁与欺世盗名之徒?”抬眼看去,正是陕北巨富,石家大少。
“此言甚是!”又有人高声应和,却是河东名门,高家家主。
小柔面容隐藏在霞帔之下,不见表情,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曾有丝毫放松。
“天下第二刀的唯一传人,在下点苍派张宗昭,却想讨教几招。
”点苍派大师兄在‘唯一’二字上特意加重了语气。
场下喧嚣四起,间有讥笑之声。
父亲面色铁青,不时低声吩咐着什么,想必是叫护院们出来。
但在这些豪客高手面前,区区护院,又能走的了几招?我拍了拍小柔的手,踏前一步,正要说话。
堂前忽然一道光华闪过,如游电,似月光。
我于是知道,阿锋来了。
点苍派大师兄横躺在地,连声惨叫也未来得及发出。
我没有请阿锋,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刀客新婚,当染鲜血!”阿锋一袭黑色武服,风姿卓绝,再不见一丝当年落魄,他朗声道:“点苍派可以换个大师兄了。
”声音不大,却清楚的响在每一个人的耳际。
“高家,也请换个家主。
”阿锋拖刀而走,边走边说话。
“石家少主,换成二儿子吧。
”他语速并不快,却没人来得及反应。
阿锋归刀入鞘,三具尸体横陈于地。
鸦雀无声。
阿锋看着我,认真地说:“我说过,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想写字,就写字。
想作诗,就作诗。
想娶小柔,就娶小柔。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没有怀疑他的话,从来没有。
因为他叫阿锋,是我唯一的朋友。
全场亦无人怀疑。
因为天下第一刀,有资格说这个话。
二月初六我大婚,天下第一刀登门送礼,头颅三颗为贺,鲜血染红烛。
第二日宾客散尽。
我陪着阿锋在湖心小亭对坐。
旁无余人,只有阿锋和我,伴随一柄漫磋嗟。
“你知道老头子为什么从不出大漠吗?”阿锋从不无缘无故说话,我转头看着阿锋,等着他的下文。
“我在天机阁翻找天下高手时,看到一则秘闻:天下第二刀,妻死于怀,从此避居大漠,永不返中原。
”原来师傅永不出大漠,是因为自己断不了情丝。
嘿,亏他还佩漫磋嗟。
讥笑的念头在心里打转,却倏地沉入心底,因为已经没有人给我讥笑了。
阿锋认真的看着我:“再陪我练练刀。
”阿锋很认真的盯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再陪我练练刀。
”我只是微笑。
他落寞的说:“你不出手,再没有人能陪我练刀了。
”如果他说,天下第一刀,应该配天下第一美人。
我就一定会出手。
阿锋知道,阿锋最懂我。
可他不会这样说。
他叫阿锋。
为刀生,为刀死。
为求一战,不惜生死。
为进刀道,不留后路。
但他不会逼我。
阿锋走了,继续他横扫江湖之旅。
我拥着小柔,继续我风花雪月故事。
阿锋有时候会来信,信上没有一个字。
但江湖每一个人都在为他传讯。
武当、青城、峨眉、崆峒……一个个地方转过,阿锋单人独刀。
刀试天下,无有抗手。
我本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
后人会这样传颂:江南首富,家财万贯,却尤擅诗文,曾为天下第一刀赋诗为诵,诗曰……但忽然有一日,家人快马来讯,阿锋死了。
堂堂天下第一刀,他的死讯却比他的刀法更快更狠。
至少他的刀从未伤过我,而他的死讯,却让我呆立当场。
起因是皇帝爱武,高家进言,天下第一名刀,乃是漫磋嗟。
皇帝甚喜,许以厚禄。
天下共主,想赏玩天下第一名刀。
谁敢拒绝?阿锋拒绝了。
他中的是高家秘传阎罗散,混入清水,无色无味。
石家出资万金,雇请杀手七人,伤得阿锋右手。
点苍派三剑客齐出,重创阿锋丹田。
御林军万箭齐发,将他射成刺猬。
他的头颅悬于午门。
就像大漠里的那个院子,院前悬挂的指头串。
用刀者死于刀,这是刀客的宿命。
可他怎能死于狗头铡?讽刺的是,阿锋死后,皇帝对漫磋嗟不再感兴趣,随手赏给一只鹰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皇帝想要赏玩一把刀,阿锋为什么不给?江湖人敬佩他,江湖人也嘲笑他。
我知道为什么。
就像阿锋最懂我一样,我也最懂阿锋。
因为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是我送给他的。
因为他叫阿锋,他爱刀如命。
要他的刀,就是要他的命。
父亲已垂垂老矣,但仍心急如焚,他忙活着变现家产,意欲举家逃亡海外。
亲朋故旧纷纷跟我家划清界限。
昔年江南第一豪门,顷刻间竟门庭冷落。
我是阿锋唯一的朋友,天下皆知。
小柔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如当年我们拜堂时。
父亲丢掉家里所有刀剑,一如当年撕碎我的旧书,怒声说:“你有老父,有娇妻,还有你这些破诗书琴画。
天下第一刀都死了,你还想干什么?你还能干什么?”我仍不知道怎么反驳,但是这一次,我不能沉默。
阿锋死后,他的住处只留有一个箱子。
里面全是铜钱,两万一千九百一十二文。
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这是我一文一文的数出来的。
我数得很仔细,比数家族金库里的金条要仔细百倍。
这些铜钱,阿锋是要还给我的。
十五年的饭钱。
他说过他会还。
可是他没有。
那谁来替他还呢?当年的天下第二刀,只有一个徒弟,那是我。
我只有一个朋友,是阿锋。
习刀多少年,江湖未有我名。
按刀多少年,无人听得出鞘声。
师傅死时,我竟无处拔刀。
阿锋死时,我竟无处沉默。
我出资一万金,购回漫磋嗟。
“我要走了。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又看着小柔的眼睛。
我从未如此认真。
小柔执钗在手,说,你若不回来,我便刺死自己。
老父浊泪盈眶,说,你如果回不来,这富贵华庭,我便烧了干净。
新婚那日高朋满座,贵客盈门。
只有阿锋说,刀客新婚,当染鲜血。
我是刀客。
阿锋最懂我。
拜别妻儿老父,这一次我右手拿刀,昂然转身。
我曾说过,我的右手是用来写字、用来抚琴、用来落子的。
习刀的日子里,我仍为自己保留一半的生活。
但是阿锋死了,我再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但是阿锋死了,我再也不想做什么了,除了拔刀。
拔刀,拔刀,拔刀。
杀人如泼墨,割喉似行书。
三千里头颅落子,百十日哀嚎抚琴。
我拔刀进河东,高家鸡犬不留。
我持刀入陕北,石家满门诛绝。
我带刀赴点苍,点苍派江湖除名。
我拖刀上金銮,狗皇帝血溅龙庭。
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纵心如铁,亦漫磋嗟。
最快的刀,原来也斩不断情丝。
既有男女意,也有兄弟情。
此后三百年,整个天下仍会记得这把刀,名为漫磋嗟。
后记:我是江南最豪富的家主,我娶了江南第一的美人。
我是天下第二刀。
要问我为什么只肯自称天下第二,我会说,老子喜欢。
但有人会替我这样宣扬:他活着的时候,天下人只能争第三,他死了之后,江湖才会出现第一。
我终于可以想看书就看书,想写诗就写诗。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在我的刀足够快之后。
我觉得很难过。
因为现在我才明白,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够用刀来解决的,我们要考虑的只是刀够不够快。
这句话是对的。
原来真的是这样。
【全文完】故事定名为,漫磋嗟。
若故事尚可,请点个赞,再点个关注吧。
谢谢你们~~评论区说不更就不给赞的、不更就是二百五的、说我会太监的,还有直接开骂死太监的……你们够啦。
我更得比谁都快!半天都没断过啊!更!完!啦!下面是答读者问:ps1: 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是我自己写的句子。
前半句来自辛弃疾。
ps2:你们的每一条评论我都有认真去看,每一条。
非常谢谢你们的喜欢。
一开始我是准备逐条回复的,后来等我埋头填完坑,回来一看,评论已经快要淹没我。
谢谢你们喜欢我的故事。
评论太多,恕我无法一一回复。
评论区有几个朋友问,漫磋嗟是什么意思。
红楼梦里有一句: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很显然,这里嗟的意思是唉声叹气、哀叹不已、黯然神伤。
磋,有商讨之意。
嗟,有叹息之意。
自己跟自己商讨叹息?当然不是,是自己跟自己商讨让人叹息的事情,也即,内心的焦灼煎熬与刻骨回忆。
我把磋嗟解释成,回忆与叹息。
一边回忆一边叹息,一边叹息一边回忆,越回忆越叹息,越叹息越回忆,而终于陷入无止境的循环中。
漫磋嗟,即,无穷无尽的回忆与叹息。
男儿到死心如铁,人间情事漫磋嗟。
全句解释起来就是:男儿一直到死的那一刻,都心坚如铁。
可即使是这样的男人,对人生中经历过的情事,也会有无穷无尽的回忆与叹息。
我任性造词,对各位造成困扰,实在抱歉。
希望不影响阅读。
ps3:重要的事情,我再重复一遍:你们的每一条评论我都有认真去看,每一条。
无论是之前的,还是现在的,还是以后的。
之所以基本不回复,是因为这个答案下评论太多,我实在没办法一一回复过来,又不想让大家觉得我厚此薄彼。
索性就都不回复了,见谅。
很多关于剧情方面的问题,我之所以不回答,是因为我在故事中已经回答过了。
您再读读,或许能有些意外惊喜。
同时我更想看到的是,你们对这个故事的思考与讨论。
最后我要说的是:你们给了我太多太多感动,太多太多支持。
很多人跟我说谢谢,但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谢谢你们喜欢我的故事,谢谢你们愿意听我讲故事。
ps4:有一点我要说一下……漫磋(cuo)嗟(jie),是磋商的磋,嗟叹的嗟。
而作者君的名字,是情何以甚,甚为情深的“甚”,并不是少打了一个土……——————————【这里要讲很重要的事情】———————————————新故事已发!!!与本篇共享世界观!!!传送门在这里:《豪气歇》:有哪些关于「剑」的故事? – 情何以甚的回答谢谢欣赏~~———————————【上面在讲很重要的事情】———————————————《豪气歇》已出版上市,当当、京东、亚马逊、天猫,全网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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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江湖再会。
- 夏天的风 姑娘 老男孩 理想三旬 月半小夜曲 生日快乐 其实 那些年 光阴的故事 少年 后来遇见他 那女孩对我说 世界这么大还是遇见你 火红的萨日朗 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 冬眠 关键词 芒种 往后余生 关山酒 年轮说 小镇姑娘 烟雨行舟 记念 你笑起来真好看 来自天堂的魔鬼 学猫叫 你的酒馆对我打了烊 不仅仅是喜欢 浪人琵琶 卡路里 带你去旅行 红昭愿 纸短情长 最美的期待 体面 小跳蛙 悬溺 侧脸 山楂树之恋 我的名字 失眠飞行 有可能的夜晚 追光者 请先说你好 流浪 东西 星球坠落 我的将军啊 烟火里的尘埃 答案 心如止水 我们不一样 嘴巴嘟嘟 晴天 成都 告白气球 南山南 女儿情 天空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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