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这样宏大的问题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讲故事了。
这个故事也不是我编的。
法国有一种读物叫Le Pèlerin(朝圣者),可能和我们以前的南方周末差不多,每周出一期,讲一点时事,也讲一点文化啦、宗教啦,总之生活的方方面面。
1872年开始发行,1877年开始正式为周刊,从此经久不衰。
1929年9月1日的这一期,第13页上,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一个德国人,他们都有同一个任务:研究一下骆驼这种动物。
那是具体的研究该如何展开呢?法国人是这样的。
他去了植物园(jardin des Plantes),在那里呆了半小时,和看守聊个天,再拿个面包喂一下这骆驼。
然后呢,他举起他的伞,用伞的那个尖尖头来逗逗这骆驼。
这样就差不多了,他就回家写。
写啊写,就给他的刊物写成了专栏,文笔老辣,富于启迪,但到处都是他自己的总体感受(plein d'aperçus piquants et spirituels)。
这英国人当然就不一样了。
他把他喝下午茶的家什都收好,带上舒舒服服的露营装备,然后就把自己的帐篷安在东方各国,一个个地方的去调查了。
消失两三年以后,他就带回来了很厚很厚的笔记。
这些内容吧其实完全没有次第,也没有结论,但是作为第一手资料,还真是有价值(d'une réelle valeur documentaire)。
最后德国人上了,他觉得这法国人写的太轻浮(frivolité)了,英国人写的没有什么总体的想法。
带着这种对法国人与英国人的鄙夷,他就把自己关在他的房间里,经年累月,终于他完成了一部卷帖浩繁的巨著,标题是这样的:《基于主体自我的理念而推演出的骆驼之观念》(Ideé du chameau tiré de la conception du moi)。
(略带随意的翻译)这个故事中的作者真是很会写,把各种十九世纪英法德的糟点编了进来。
法国先登场。
说来蒙田比培根早一些,在传统的走出中世纪的叙事当中,那法国就可以排在前面一些。
从蒙田、笛卡尔、帕斯卡,到后来的狄德罗、伏尔泰、卢梭,再到当时风头正健的柏格森,法国人典型的文风就是写自己感受。
虽然从大处着眼,但文章不能写太长,都是小小的、片段式的。
到了十九世纪的时候,就发表在当时巴黎的各种刊物上,然后布尔乔亚阶层没事的时候就可以看,沙龙就可以聊,鉴赏一下近来作者的文笔什么的,是否老练是否有深度是关键。
无论是普鲁斯特自己的作品,还是他笔下的沙龙,都是这种文化的一个缩影。
在这样的环境中,这法国人连动物园都懒得去,去个巴黎植物园呆上半小时就可以了。
到了英国,按照所谓经验主义的传统,自然就要真的去观察了。
尤其到了维多利亚的时代,帝国早已经纵横全球。
东方的茶叶啦、瓷器啦,和各种各样的特产一道,汇聚到了帝国的首都,成为了一种新的品味与风尚,来成就新兴资产阶级一刻的闲暇。
所以,即使跑去沙漠里调查个骆驼,伦敦的情调不能丢,茶壶茶具要装好的。
到了这个时候,英国和法国相比,学会啦俱乐部之类的特别发达。
并不是法国没有,只是英国的绅士特别热衷这种活动。
《环游世界八十天》里主人公就是在俱乐部里吃饱了撑了和人打赌……所以英国人的调查结果其实是类似的协会来印刷,这样的小圈子里阅览。
所以有细节就很重要。
德国当然是后起之秀。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德国人把英国人和法国人的骆驼研究都认真看了——他们都有一些可取之处,但就是都不行啊。
所以有了这些积累,有了新的视角方法,他自己开始写就好了。
从十八世纪后期开始,整个十九世纪,德国的哲学与文化处于一种狂飙突进的状态。
一开始,夏多布里昂的时候,其实还不觉得康德是个人物;黑格尔其实自己也在说我们最终要超过法国哲学。
一直到十九世纪后半叶,法国人才突然发现,不对呀,德国人已经把这些题目做得这么深入了。
所以再后来,法国人就开始反思,自己十九世纪在做什么,是不是把哲学都丢掉了?自己写的那些轻浮小文算不算哲学?不过,在许多法国人看来,德国人开拓的哲学其实还是主体哲学,还是从“主体自我”(moi)出发的,他们的贡献主要在于他们奠定了先验自我的研究框架。
所以,骆驼的概念还是要从(先验)“自我”中来演绎。
梳理了这些背景,就可以介绍一下一部作品。
我其实并没有找到1927年的那本Le Pèlerin。
我转引自Luc Ferry与Allain Renaut合著的一本书,他们在全书的开头引用了这个故事。
这书的名字叫La Pensée 68,也就是《六八年思想》。
顺便说一下,关于战后法国思想与哲学史,有一本很重要的专著,叫Histoire du structuralisme(解构主义史),中央编译翻译成《从结构到解构》。
这个译本比较差,每页都有错误,却配了很多奇怪的图。
译者因为掌握文献有限,把所有《六八年思想》都翻译成思想杂志第68期之类的。
总之,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重译。
这书的主要内容就是为68年思想梳理出一条主线,这条线索就是对主体哲学的批评;更具体地说,是把人及其自我意识作为哲学的中心或出发点,这种观念或许可以称为“人中心主义”(humanisme)。
68年思想的主旨是对于这种人中心主义的彻底的摒弃(anti-humanisme)。
这种摈弃是如何展开的呢?简单说就是重新梳理和吸收德国哲学的资源,对上一代人从德国哲学那里吸收的主体哲学进行清算。
所以后面的章节就以一种很老辣的笔触来讲68年这一代法国思想家和德国人的关系。
基本的提纲是一些半开玩笑的小公式:福柯 = 海德格尔 + 尼采拉康 = 海德格尔 + 弗洛伊德德里达 = 海德格尔 + 德里达的文风……其实,全书虽然落笔简练,但读来却有一种谱系学的用心。
结尾作者们强调,法国哲学对德国主题的吸收,虽然规模浩大影响深远,但都是在法国哲学固有的问题域中。
一开始,19世纪后半叶的法国人,突然发现狂飙突进之后的德国哲学之后,急于重建自己的主体哲学传统,开始了所谓萨特的世纪。
后来,以60年代为转折点,突然又全面转向。
人中心主义、主体、自我意识、自律、主体性等等都和形而上学一样,成为要被超越的东西。
如何走出捍卫主体或打倒主体的意识形态,真正地去追问主体的意义,对作者们而言,是一个需要被重新思考的问题——尤其在法国哲学的脉络中。
要之,如果德国哲学的冲击重新定义了法国哲学的走向,那么如何认识法国哲学自身的脉络?从启蒙时代的哲学家到柏格森之间的延续性应该如何梳理?文学化的哲学书写(如夏多布里昂)在哲学史中具有怎样的意义?这种脉络和康德以后以至于海德格尔的德国哲学脉络有着怎样的不同?这些问题似乎并没有很深入的专著,在法国似乎进入文学史、社会史的畛域之后,与德国哲学的比较式思考便缺乏一定的深度;而在英语世界中,侧重点就更偏向二十世纪了。
换而言之,法德哲学的风格异同,这一问题远在作为问题演进的哲学史书写之上,而涉及到哲学作为一种文体(genre)与其他书写乃至艺术活动之间的关系。
于是我又想起了这本叫《六八年思想》的小书。
我上一次读这书时,从图宾根回里昂。
在斯特拉斯堡与巴黎转车,途径第戎。
脑海中是那些哲学胜地的往事,窗外已经是深秋。
我看着这书,也看窗外,森林已是一层又一层绚烂的颜色。
转眼十年过去了,脑海中福(柯)(哈贝)马(斯)异同论也如落叶般脱落。
我想,如果这本小书可以翻译成中文,或者有以拓展,庶几可以是原问题很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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