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当下,我这里倒有一份材料很有意思。
光绪十年(1884),晚清朴学大师、德清人俞樾(1821-1907)经人介绍,收下负籍来从的日本门生一名。
这负籍来从的日本人,名叫 井上陈政。
井上陈政(1862-1900),原名楢原陈政,因出继井上,遂改名井上陈政。
井上氏身出穷苦,但是十分好学,少年时,在其工作的大藏省造币局中开设的学习班——「幼年技生学场」里,成绩屡屡称前,其中尤以汉学为强,因此被一纸调令,命令其入当时驻日公馆学习。
当时驻日公馆大使乃何如璋,何氏不久即期满归国,井上遂通过何氏,到中国留学。
也是在何氏的帮助下,拜俞樾为师。
其间发愤学习,颇为俞氏称道。
而井上氏自此终生都甚为铭感俞樾的师恩。
光绪十六年(1890),恰逢乃师俞樾七十寿辰,已学成归国的井上氏,于时即向当时日本国内征求为俞樾的祝寿诗文,借以庆贺乃师生辰。
而本文的主讲,即从这里开始。
照旧例,祝寿诗文,无非满纸套话,不足一语。
但是,特殊的寿者——「俞樾」与特殊的祝寿者——「日本汉学界」,竟让这些原来无非套话的祝寿之文,成为了颇为重要的文献材料。
其中尤以一篇为著,现把该篇文章传录如下:当今中国,有硕儒曰俞先生焉。
俨,昔者欲航海一执贽门下,而以山海悬隔,地之相距万里,家又极贫,志未能遂。
自夫东西洋通好来,经国修身之学,遂一大变。
耶稣之说,用欺中人以下;化学、重学之论,用诱中人以上,而皆与吾名教相悖。
窃惟中国之大,蒙先圣人之泽,尚且害于杨墨,困于释老,豪杰之士,尽死力而排之,仅乃得完。
今西洋学之入于我也,是杨墨释老一时交起也。
况於先圣垂教以岛国哉?于是乎,非泰西之书,则弗敢读,非泰西之道,则弗敢讲,甚有欲废汉字而改从欧字者,吾道之绝不绝,间不容发。
噫!无豪杰焉,则亦已矣。
顷同井上子德惠然寄书,且示先生事略曰:『先生硕儒大德,兹值七十寿期,子可颂以一言。
』俨颂之,愕然自失。
盖先生非止世所谓儒者,而实可谓旷古不世出之豪杰也。
夫所以谓五百岁而出者,非先生而谁?虽万里之外,绝域之人,其孰有不闻风而兴其哉?子德尝游门下数年,学问文章,大有所进,我国亦以为是有用材,此皆先生之贶也。
呜呼!先生积德育才之泽,不唯中国士大夫涵沐之,施及遐岛异朝之国,其仁岂不大哉!论语云:『仁者寿』,盖先生之谓也。
俨,以岛国以书生,何足为中国大贤重,然喜名教之未灭乎吾东洋也。
于是乎有言。
此篇祝寿之文,借着给俞樾祝寿的名义,横发了一通当时的时事之见。
而这一时事之见,却颇有自爱之心,甚至可以借当下一词,「精中」来概括了。
述讲此文之前,不妨看看著者。
本文著者,姓「小幡」,名「俨」。
这位「小幡俨」,另有一名「小幡俨太郎」,编著有《日本警察新法》,请的旅日华人 王治本进行校阅(王是日本红学研究的启蒙者,正是王的介绍,才带动起日本人研究红楼梦的风气)。
生平资料绝少,只知道其号「乐山」,曾撰《川口伊吉翁生碑》。
换言之,结合这绝少的资料,可知小幡俨与上文所提井上陈政一致,家贫,无力专心治学,然而对于汉学,颇为珍重。
而正是对于这汉学的情感,使其在给俞樾的祝寿文中,大书特书了一番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褒扬。
首先,小幡氏在文章开始处,特地追溯了东洋近世的状况。
他说,自从东洋与西洋交通,原先依托于儒家经典的「经国修身」的学问,发生了一大变化。
什么变化呢?基督教的教义宣扬,欺骗当时的常人,而化学、物理学等科学知识,又诱导了一批才士。
我思考以中国之博大,蒙被先代圣人的恩泽,尚且要为杨朱、墨子的言论所中伤,佛教、道教的争宠所困顿。
称得上豪杰的士人,用尽死力排遣,才得以前后保全。
今天西洋学问进入我们国家,就是如同杨朱、墨子、佛教、道教一时间都纷纷起来争雄的状况,何况岛国只不过是先代圣人的遥垂远化的地方?于是在这个时候,不是西洋的书,那么就不敢读;不是西洋的道理,那么就不敢讲,甚至有想要废除汉字而改用欧洲字母的情况。
我们道统绝与不绝,这之间的空隙甚至容不下一根头发。
如果这样的情况之下,没有那种豪杰的士人出来担负,那么不绝也要绝了。
随即,笔锋一转,特地褒扬了一番俞樾,认为其尚在而「名教未灭乎吾东洋」。
也就是说,小幡氏认为俞樾以其著述与德行,颇保存了东洋文化的重点——「名教」。
这正是俞樾的不世出的业绩。
纵览此文,小幡氏特地把「经国修身之学」,以东洋与西洋两种名义对立起来。
这种议论固然是为称扬俞樾而铺垫,实际上折射的是当时日本思想界关于用西洋之术与东洋之术的争论。
而在这里,小幡氏显然是一个东洋之术的支持者。
甚至,借助此信可见,对于传统文化之象征符号——「名教」,不惟中国近代有争论,甚至于早早开国,以西方之术自新的邻国日本,犹且不能泯灭此种争论。
这一态势延续到1946年-1956年前后,亦即日本实行「汉字废止」的十年间,尚有踪迹可寻。
当时,出身于世代学习汉学的大家,铃木虎雄(1878-1963),曾特地写诗讽刺日本当局废止汉字。
全诗如下:无能短见怨操觚,标榜文明紫乱朱。
限字暴于始皇暴,制言愚驾厉王愚。
不知书契垂千载,何止寒暄便匹夫。
根本不同休妄断,蟹行记号但音符。
(铃木虎雄 《癸巳岁抒怀》)近代东亚国家废止汉字,在当时支持废止汉字的人眼里,被认为是「现代化」的标志,因此有感,铃木氏特地写出一句「标榜文明紫乱朱」。
虽是个人抒怀之作,其实也不无折射当时时代思潮的变动转向。
回过来看,小幡俨在给俞樾的祝寿文中此特表「东洋名教」,亦可以看成是其欲「正朱色」,「斥紫色」的一篇檄文。
然而,也正是1890年当年,日本明治天皇颁布了《教育敕语》,推行了封建的军国主义教育,迈开侵略中国的第一步。
小幡氏乃至铃木氏心存的「朱色」,也从此被压掉声音,由原来的被认为是「经国修身」之正,「文明」之正,变为诸氏遥不可及的「故国之梦」了。
这一切,同样也是在光绪十七年(1891)收到从日本寄予的祝贺诗文的俞樾,所无法预料的了。
主要参考资料:俞樾:《俞樾全集》(第三十一册),陈景超 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徐静波.:《明治中期日本对中国的探察和认知——以《禹域通纂》和《清国通商综览》为例》, 载《日本侵华史研究》 2016年第3期,页21-31.鸣谢:关于小幡俨之生平材料,蒙友人@有鱼 相告,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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