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在刚刚开放的风气中,电视里张行、庄鲁迅、成方圆等歌手抱着吉他潇洒弹唱,令我和同龄人羡慕不已。
有一回到同学家玩,他居然有一把吉他,轻轻地弹唱起来,令我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六岁。
高中暑假,我去乡下父亲的厂里玩,居然在他的宿舍里也看到一把吉他。
国产红棉牌,天然浅色木纹面板,亮锃锃的钢丝弦,优雅的弧线,使我不禁将它揽在怀里,模仿着弹拨起来。
虽然我并不懂弹奏,但它依然发出清亮的乐音,将我的心弦拨动。
父亲来了,我问吉他是谁的,他说是隔壁朋友的,厂里职工借了来玩。
于是我央求他去跟他朋友说说,把它借给我几天。
吉他的主人不在家,但他的父亲在,于是两个当爹的在物主不在场的情况下擅自达成了“无偿租借协议”。
黄昏时分,我背着吉他上路,独自走在高高的圩堤上,面对着一轮桔红的夕阳。
夕阳将水乡田野也涂上了一层桔红,把还在田间劳作和田埂上正扛着锄头回家的老农或村妇的身影映成了剪纸,渐渐模糊在屋后袅袅升起又散开的炊烟里。
有从镇上工厂下班的男男女女的年轻人,此时三三两两骑着车结伴回家,他们都骑得很快,一边还大声地说笑着。
泥土的圩堤并不平整,下雨天路人踩出的坑坑洼洼在晴天硬结了,又被驶过的自行车压出忽左忽右的一条条狭窄交错的平路,蜿蜒着。
那些骑车的年轻人灵巧地专走那蜿蜒的平路,一会在路边,一会在路中,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铝质饭盒或大号搪瓷杯就晃来晃去。
那是他们早上上班用来带午饭的,这会都空了,磕到车子时里边的勺子叮当作响,一路响回家,似乎在不停地提醒着:“吃夜饭哉!”。
姑娘们也骑着大尺寸的车,飞驰而过。
她们戴着宽沿的各色遮阳帽,帽子下面垂下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可太阳还是把她们秀气的脸庞晒成了古铜色。
迎面来了两个骑车的小伙子,穿喇叭裤,烫了一头卷发,戴蛤蟆镜。
擦身而过时,其中一人扭头看了我一眼,惊叫道:“我的吉他!”我吓一跳,回头看时那两人却并没有停步,似乎在互相说着什么。
我觉得如做了贼被人发现一般,心里忐忑了一路,幸好没有再发生什么。
回到镇上亲婆家,暑假的最后一周多了吉他的陪伴,变得与以往不同。
亲婆家已经翻建了两层楼房,我的房间在楼上,朝南一排木窗,透过窗外两株开着一簇簇小白花的刺槐树望去,正是横贯小镇的市河和吴塘、斜塘三河交汇处,水面宽阔,一眼可以望得很远。
炎炎夏日,哪也去不了,我就看武侠小说,看累了随意地弹几下吉他。
没有教材,也没人指导,我只是一遍遍地拨着那六根弦,体验着也许有朝一日也能潇洒弹唱的情景。
太阳西下的时候我关了门窗,把一盘蚊香拗了好几段点在房间四角熏蚊子,然后和玩伴下河游水去。
等游过了水吃好粥,我上楼把窗都打开,关了纱窗,河面上吹来丝丝的凉风。
我光着上身,摊开旧报纸写大字,临习颜真卿的《勤礼碑》。
而那把吉他就竖在旁边,仿佛默默地陪伴着我。
暑假很快过完了,河边洒满了槐花。
我不舍地托在父亲厂里上班的大爷叔把吉他送了回去,回另一个镇的自己家去。
我坐在公共汽车里,眼前全是那把吉他在晃啊晃。
世上真有缘分的,不久我经过文具店发现有吉他卖。
那是一把更大一号的民谣吉他,日落色面板,还带一块半月型护板,真是漂亮啊!于是每次上下学我都忍不住拐进那家文具店,站在柜台前望几眼。
营业员是个留着小胡子的冷漠的中年男子,别说主动来询问了,甚至不拿正眼看我这小毛孩。
对于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来说,它属于奢侈品级,不是随便就能买的。
况且,我家没有文艺传统,父母一定不肯花这个钱。
于是,我对它除了向往只有无奈。
一天周末,亲公来看我,偏巧父母不在家。
亲公是最宠我的,从我小时候起他总喜欢偷偷地塞给我几毛零花钱,我也会趁旁边没人时问他要钱去买小人书,彼此有某种默契的。
但这回可不是几毛钱的事了,而且我已经是高中生了,怎好意思再开口要钱呢?我支支吾吾、犹犹豫豫地胀红了脸,跟他讲想买一把吉他。
“啥个吉卡?”亲公笑眯眯地问道,把吉他说成了吉卡。
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的,但似乎大孙子渴望得到他帮助的急切心情让他很高兴。
“走,带我去看看!”亲公兴致很高的样子。
于是我得手了,敲了亲公二十块钱。
我不知道那时候父母的月工资是多少,但记得三年后我去上大学时20块钱可以买一张从上海到汉口的船票。
虽然我这先斩后奏遭到了父母轻微的训斥,但毕竟吉他属于正当的爱好,所以我顺利地过了关。
然后我去书店找教材,可是这小镇的书店实在是不够丰富,只淘到一本薄薄的带吉他指法的校园歌曲。
我们从小学起音乐课教的都是简谱,乐理什么的几乎是空白,除了零星记得一点什么四分音符、休止符外,就没有更多的了。
而那本书上没有吉他基础知识,只在每首歌的简谱上标了每一节的指法。
我对着那本书开始黑灯瞎火绞尽脑汁地摸索,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学会了最基本的C大调和弦,可以弹唱《外婆的澎湖湾》!那豁然开朗的一刻,兴奋与激动无法言表。
那把吉他,我已经不记得它的牌子。
不知道本来就是那样设计的还是我的功力未到,我总觉得它的弦枕偏高,琴弦与品柱间的距离大,导致左手按弦很累很疼,指尖很快磨出了茧子。
我知道这是必经之路,并不以为苦。
我还煞有介事地配了调音器、背带、变调夹、拨片,一副很专业的态度,但其实除了背带外其他几样几乎都没用过。
从吉他,我知道了“品格”一词原来出自乐器。
品格高,乐音也高。
艺术与哲学是相通的。
我用录音机录下了吉他名曲《爱的罗曼史》,然后一遍遍一段段地听,一边在吉他上摸索着找到每个音,居然慢慢地能断续地弹出它的主旋律,当然指法是全不对的,和弦也没配上。
可我就这么自以为是地学着,还沉醉其中。
这曲子太美了,富于歌唱性,所以有个叫董岱的把它唱成了歌——《我的吉他》:“你是我夏夜中一颗星星,你是我黎明中一片朝霞,你是我初恋时一句句悄悄话,哦,你是我的吉他……”我还跟着电视里的吉他教学节目,渐渐把这首曲子的右手指法学会,左手和弦也勉强能成形。
高中的学业是繁忙的,但吉他始终在我身边。
晚上背书累了,我就抚弄一会吉他。
上大学时,当然也带着它去。
江申号客轮行驶在宽阔的长江上,晚上我在舱外甲板上席地而坐,对着江风弹奏。
风声、浪声和轮船的机器声把我的琴声淹没,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听到。
大学里经常有班级或年级举办的晚会,隔壁系有一台晚会上了两个高手,一个吉他一个唱,唱的是齐秦的《离家的路》,让我听得入了迷。
“昏黄的灯光不停掠过身旁延伸到无穷远处,车以不变的速度把灯与灯之间的空隙填补;下不停的雨好像你的关切在离别时仔细叮嘱,窗外的景色模糊在这条离开家路……”那吉他伴奏细细碎碎,与歌手起伏呼应,又像雨夜零乱地打在窗台的水滴,也轻轻地打在我年轻躁动的心上,让它平静又忧伤。
可是我的弹奏水平却止步了,因为我恋爱了,所有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在和天各一方的她通信。
我以友情为题给她写信,说“友情是月光下的吉他”。
而她在信中告诉我,毕业的那个暑假在同学家玩的时候,她听到我用同学的吉他弹唱《外婆的澎湖湾》。
那是个青涩的夏夜,两人彼此都还没有表白。
我最好的同学与她最好的同学已经确定恋爱关系,邀上一帮同学到他家玩。
晚上男生们装模作样地搓麻将,她与她同学先睡去了。
我发现他有一把断了一根弦的吉他,就坐到阳台上,在田间拂来的微微夜风中胡乱弹唱起来:“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不想却给她留下了记忆。
大学宿舍空间小,吉他成了被我每天早上从地上搬上床、每天睡觉时从床上搬到地下的物件。
我很少再弹它。
因为年轻,不懂得爱情,相爱成了彼此伤害。
为了挽回,我逃课去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看她,花掉了本当买饭票的钱。
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于是,我把吉他卖给了汕头的同学,二十块钱。
我一直想去一次汕头,二十多年了,那把吉他是不是还在同学手里好好地保存着?本文摘自子容散文集《你是一棵树》文汇出版社2016版出子容简介:本名杨建新,1970年10月出生,江苏太仓人,太仓市作协会员,海外文轩作协会员,现任中共太仓市委统战部副部长、市政府侨务办公室主任。
中学时即有作文入选《中学生作文通讯》,曾在《太仓日报》、新西兰《华页》报、香港《华人》杂志、泰国《中国日报》等报刊发表诗词、随笔、散文多篇,作品入选《新世纪太仓文学作品集》。
作品《香港,别来无恙?》获苏州侨界庆祝香港回归20周年征文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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